尽管方土的抽象水墨画实验，在1997年以前经历了几个完全不同的探索阶段，但只要我们对其进行认真清理却不难发现，这位执着的艺术家始终遵循着一个基本的价值观，即在进行水墨画的现代转换时，一直牢牢固守着它的传统边界。 因此，与许许多多以“做”代“写”的抽象水墨画家不同，方土的抽象水墨画实验通常只在一张宣纸上用笔墨作全部文章，而他的实验方案则是：尽力将传统水墨画中作为形式的诸种因素转换成表现的对象与主题，然后再按照现代设计或构成的理念改造它们、发展它们。这就使得方土的抽象水墨画创作始终具有笔墨酣畅、风格飘逸的特点。在谈到现代设计或构成为什么要作为一种元素进入画面时，方土指出，那是因为“现代设计或构成乃是工业文明的重要成果，它渗透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方面，从居住的环境到各种生活用品及工业用品，无所不在，艺术家作为人类最繁感的视觉器官，不可能对此无所作为。”(引自方土的《艺术自述》) 令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方土在1997年以后的艺术创作中却发生了重大的逆转，具体表现在，他不仅大胆将炳稀、喷漆等非水墨材料引入了水墨画中，还采用了各种“做”的方式来作画。毫无疑问，按照方土以往遵循的价值观，他显然是大大“越界”了。 于是一个问题便被带了出来，为什么一个有着深厚传统笔墨功力，而且在艺术探索上又颇有建树的艺术家，最终要放弃他一向遵循的价值标准，转而进行带有“越界”性质的艺术探索? 依我的理解，这恐怕与展读方式以及文化情景的转换不无关系。 大家知道，在古代文人画家那里，水墨画常常是拿在手中把玩或近距离观赏的，但在今天，当人们进入巨大的展厅时，总是与水墨画作品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加上西方当代艺术的强劲冲击与现代科技文明的不断发展。许多人的视觉感受或曰经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也导致他们评判一幅水墨画作品时，自觉不自觉地会将视觉刺激量作为一个基本的标准。于是水墨画的柔软性问题才被一些人提了出来。有偏激者甚至认为，水墨画的先天性缺憾使它在油性绘画及装置艺术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更使它在当代艺术中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它充其量只能画些似是而非和混沌不清的抽象水墨画。(见《张力的疲软》，王南溟。《江苏画刊》1995年3期) 我猜想，方土很可能听到了上述意见，也充分意识到了上述意见的某种合理性，或者，他受到了某些人和作品的启示。他近期的转向，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这样一种价值追求，即一方面要坚持水墨画的民族身份，一方面又要努力增加水墨画的视觉强度与表现力。从根本上说，方土还是为了使中国“文化生物链”中的一环——水墨画在中国当代艺术中占有重要地位，这表明他始终是水墨画最忠诚的守卫者。 从方土给我看的一大批作品来看，在转型初期他有些走极端，也正是由于他过分迷恋于对炳稀颜料的运用，迷恋于各种“做”的手法，迷恋于画面的设计感，所以他的那些画虽然很有新意，也很有张力，但却失去了水墨画的基本特征，说得不好听，有些像西班牙画家塔匹耶斯的作品。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严重性，再往后走，方土开始注意解决的问题便是有效协调水墨表现与新艺术表现的关系。具体说，就是协调水性材料与硬性材料、“写”与“做”的关系问题。其方法是：第一，仍然强调对笔墨效果的充分发挥，即使是引入了炳稀颜料，他也很注重作画过程中的“书写性”与“即兴性”;第二，在引入新材料和新表现手法时，不光注重各种对比，如渗透效果与生硬直线的对比，随意书写与刻意拓印的对比，水性材料与硬性材料的对比，还注重画面在整体视觉效果上的统一。在这里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任何新的表现都不能伤害水墨画媒材的基本表现特征。我看方土的近作时深深感到，他用传统方法画出的画面基底就意味着他对民族身份的认同和对某些传统感觉的保持，而使用一些新的艺术手法则是他对传统所作的“批注”和对水墨现代感觉的追求。此外我还感到，他的这种综合性的方法，既象征了中西两种文化的冲撞、融合，又增加了画面的层次感、丰富感、厚度感，非常有利于对力量感、速度感、爆破感、冲击感的表达。前不久，方土给我看画时，故意将前期的纯水墨作品与近期的综合性作品挂在一起，结果给人的感觉正如他指出那样，前者就象单声部的乐曲，显得单薄、文弱，后者则象多声部的交响乐，令人感到厚重和震撼人心。 当然，以上仅仅是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来谈的。事实上，方土之所以变换自己的手法也并非完全出于艺术自身的考虑。据他介绍，相当长的时间他都没有画画，通过对西方与中国当代艺术的学习，通过对新文化情景的分析研究，他体会到，当代文化首先是一种公众性文化，而对大众关心的文化问题给予必要的重视，并用适宜于公众理解的视觉方式来进行艺术表达，进而把观众引入一种对话性的阅读环境中，就是当代艺术的基本特征。如此看来，他以往进行的抽象水墨画实验基本上较为忽视艺术的公共性问题，更多关心的是对个人私密性空间，如内在情感、潜意识的表达。更为关心的是较为纯粹的形式问题，如对材质潜在特征的开拓，对二维平面的处理等等。应该说，正是这挥之不去的“精英情结”，方始得他以往的作品与大众之间形成了一种不太顺畅的阅读关系，变成了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 观念上的转变导致了创作方向上的转变。按方土自己的说法，他是把对太空及个人心灵的关注转向了现实。他近期的作品已经开始把现代文化资源作为作品的素材来处理，主要使用的艺术符号乃是大众甚为熟悉的CD，它们基本上是用喷射方式制作出来的，还无拘无束地飘游在象征中华文明的水墨底子上，大有一种全盘覆盖的趋势。从纯粹语言表现的角度看，CD的造型与方土一向使用的圆形符号有着明显的逻辑推进关系，但从大的文化背景上看，CD这一西方化符号却携带着十分深刻的文化内涵。 CD代表着西方传入的一种文化方式，由于它频繁地出现于与众多家庭与场合，所以几乎成了许多人生活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闻名于世界的盗版CD现象，就浅层而言，是源于一些不法商人及消费者对知识产权与商业规则的无视。难怪有学者指出，盗版CD问题的解决，仅仅靠搜查不法商人是远远不够的，重要的是重塑民族文化的当代性与开放性，使之具有强大的竞争力。同时要使每一个公民认识到：捍卫与发展民族文化，对一个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是极为重要的。历史足以证明，民族文化的堕落必将导致本民族的衰落。对此，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生活在南方的方土是敏感的，他以艺术的方式把隐含在CD中的深层文化问题提了出来，还用网形符号与具有异质效果的黑手符号提示了问题的严重性，目的是希望人们能认真反思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诚然，方土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他却为不同层次的解读和想像预留了充分的空间，并成功拉近了他的作品与观众的心理距离，这极其有利于促使观众由被动主体向能动主体转换。仅此而言，方土近期的艺术探索是非常有意义的，从中我们可以感觉到水墨艺术在未来世纪中的发展方向。

　　1999年10月于深圳香蜜湖

　　鲁虹: 美术批评家，深圳美术馆研究员